君不语,莫难求
沈清秋很久没见过牢外的日光了,他甚至以为把作为人彘的自己的后半生都要给束缚在那囚笼里,留下一命来不过是洛冰河想要个得兴时羞辱的对象。
岳清源抱着他走出地牢,多日未见过的阳光使他下意识闭了眼睛。
听小畜生说,苍穹山派早已覆没,岳清源早已不是那劳子掌门。
重逢以来沈清秋初次开口对岳清源说道:“岳掌门这般尽心尽力,为救沈某不惜赔上整个苍穹山派,当初怎不见你这般?”
原来真有人能因愧疚而做到这个地步。
他本就刻薄的色浅的唇勾出极具讽刺意味的弧度,朝上方看到。
以往见了岳清源,沈清秋总要掉头就走的,就怕他唤那声苦哈哈的“小九”。
现下好不容易对上那双眸子,将一片凉薄讽意对上那墨色的双瞳,便觉得像把碎石投入一潭深水中,激起浅短的浪后便平复了下去。
这是,岳七?
沈清秋在心中愕然,没注意到自己甚至在心里用上了最为排斥的那个名字。
那是那个连忘恩负义的十五都要去救的大慈大悲大好人岳七?
岳清源总是给人暖意,就算贵为一派掌门,他周身的气场也是温和友善的。
可现在看来,却像个死人。
沈清秋想托住他的面颊,却终究只能在心里想想。他的四肢早已齐根而断,每每看到臀下创面,都想着洛冰河手起剑落居然这般利落,没有施予再多的折磨。
“岳清源,你有没有想起一句话?”
自牢里出来,沈清秋便多话了些,毕竟只能对着小畜生放狠话与他而言也绝非乐事。
岳清源似在沉思,听他询问,垂了眉眼看他。
沈清秋一笑,看他为抱他改为背到肩上的玄肃:“物是人非而事事休。”
沈清秋只觉得被那人重重揽入怀中,低沉的声线在耳旁发出极轻缓的声音。
“至少,人还在。”
听得沈清秋都有些自己竟被十分珍重的错觉,堪堪要落下泪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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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人自幼孤苦,自忆事以来便没有关于至亲的印象。如今山派覆没,自是无处可去。
幸而岳清源随身还纳了些财帛,在个并不盛名的江南水镇买了一处临水的院落。
沈清秋给安置在铺了丝帛软垫的轮椅上,看着桌上那本画簿,时不时低头用唇翻下一页。
岳清源端了点心上来,泡开的明前在茶盏里飘动着,绿叶舒展如伴着仙乐舞动的佳人。
岳清源捧着茶盏送至沈清秋唇边,看他低眉敛目啜饮的样子。沈清秋刻薄的眼角被茶温融的平和,背对着的水窗里一片江南春光。
沈清秋饮罢,原本浅淡的面唇之色曾了些薄红,给那张惨淡死人脸上添了些艳色。
他张口咬下递到唇边的糕点,浅色的碎屑落在面上摊开的那本画簿上。
恰是,写着庄周梦蝶那一页。
他促着岳清源拿来一支毛笔,舌尖勾着挂绳含住末端,蘸了杯低剩的茶水把那碎末抹开,将庄周笼进朦胧混沌的雾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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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夜来得晚,待外头暗得只余天边月辉,岳清源抱着沈清秋坐在沿水的河廊上。
这本是等候船家之处,可沈清秋此般情状厌极了他人探求的视线,居于此处个把月倒也没乘着水乡的乌篷船游上一遭。
岳清源垂下的脚底离水面不过存许,怀中抱着沈清秋,右手边托盘上放着一壶花酿,两个酒盅。
岳清源托着沈清秋的的手中捧着酒盅,微倾着让酒液缓缓留住饮者的喉中。
饮完一盅,岳清源又给他斟满递至唇边。
花酿不辣不呛,凉丝丝地滑过喉咙,芳香之中余味悠长。
沈清秋饮了一盅又一盅,当那壶再倒不出半滴的时候,岳清源拿着自己那盅递上去。
“罢了,不喝了。”
沈清秋目中不掩嫌弃,催促岳清源回去。
月色带点凉意,洒落一方石阶。
虽说沈清秋百般不愿,但酒喝多了脑子不清醒,还是没怎么抗争就给揽着同眠。
沈清秋鲜少梦魇,梦中所见之人事往往比现实如意的多,被斩了四肢后他便更没什么值得畏惧的了。
可还是在给洛冰河囚住那几日被寻得最不愿触及的旧事,在梦里反复忆起。
“七哥!”
岳清源给着声惊醒,便见着沈清秋额头抵着他下巴,双目紧闭。
这称呼,经年未听得了。
岳清源抬手把沈清秋揽入怀中,收紧臂弯。
“救我!”
这声音轻轻,却能把近在咫尺的一颗心生生震碎。
岳清源是看到个认得的人落难都想着去帮一把的老好人,却在这夜生出悔意来。
小九是他人不可比的。
他早该知道。
第二日醒来,岳清源问他:“小九,你昨日可是梦魇了?”
沈清秋沉着脸不答,都未开口纠正称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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岳清源虽整日整日陪着沈清秋,却还是免不了出门采买的。
小镇人本不多,对于这随手买了处房产的青年都极为好奇。
见过那青年之人都说他气度上佳,不知是哪家公子。
这一日,岳清源出门去,把沈清秋留在屋里,特地寻了个能挨桌看书又靠窗的位置。
沈清秋听得窸窣的声音,竟是邻家几个毛孩子翻了墙进来。
“他怎么没手没脚?”
“啊!怪物!”
孩子们见着窗边的沈清秋,或惊或异指指点点。
沈清秋牙关咬的紧紧,心里想得都是把这些小畜生连腰斩断。
岳清源归来的时候,孩子们都散尽了,可那俊公子养了个没手没脚的怪物的传言已经在镇子里流传开。
沈清秋鲜少对他笑了,露出哀求的神色。
“七哥,帮我杀几个人可好?”
他叫了那称呼柔下声来,就为要那些孩童性命。
怪物索命,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?
可岳清源自是不能允的,沈清秋明知如此,还想吐出什么讽话,却听得外边叩门声响了。
在此几月,第一次来访的,居然是媒婆。
说着称赞哪家小姐的话,带着窥探的目光在屋里踱来踱去。
这小姐是当地一个地方官家的千金,性格与相貌都是江南一派的婉约温柔,通晓诗书,善琴。
说是在食肆偶然见了岳清源一面,便久久不能忘怀。
那媒婆在沈清秋身上转了几圈,问岳清源可否借一步说话。
可沈清秋虽失了四肢耳力依旧,清楚地听得她说什么可以找仆人照料残废的堂弟之类的话。
原来岳清源对外说他是他堂弟。
没在意别人眼中他是怎样一个拖油瓶,沈清秋首先这么想到。
大家小姐,自是容不下他这个废人。
岳清源作为修者,又何尝看得上她?
沈清秋仰起头笑得极响,撕心裂肺而讽刺。
至于那残废还是个疯子的传言,他却是不顾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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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清秋被接走时曾和洛冰河打过一个赌。
要是他在一年内能让岳清源拔出玄肃,就再不折磨于他。
否则,无论逃到何方,也会把他再度找回。
沈清秋身上披着昂贵的裘衣,不觉窗外寒风凛冽。
岳清源接出他时正是这般肃杀的时节。
如今已是暮秋,纵使岳清源于各处都对他严从听计,玄肃却未有一次出鞘。
未能摆脱的修罗如约而至,洛冰河立在窗框边上挡住了寒风,却使人感到更多的凛冽与肃杀。
“师尊,我来接你了。”
岳清源本就敌不过如今的洛冰河,不然也无法阻止苍穹山派的覆没。
更何况带了个沈清秋。
这种作为拖油瓶的意识再度在脑海里泛起,让沈清秋觉得陌生又熟悉。
“我跟你回去。”
不知是不是因为当着岳清源的面,重逢后沈清秋对上洛冰河的第一句话不是怒骂。
他终于见得玄肃出鞘。
洛冰河见这阵仗,笑着说出赌约。
“可惜我这没用师尊没做到的,却给我做到了。”
沈清秋被洛冰河挟在手中,带到了院子里。
岳清源拔出玄肃,不敢有更进一步的举动,反承受了洛冰河一记暴击。
天上忽然开始落下大雪,沈清秋只觉得眼前煞白,耳旁刮起罡风。
剑光交接,院子里被仙术轰出一道深坑来。
岳清源便倒在那坑里,唇角淌血,面色比沈清秋更像个死人。
“师尊你不知道吧,你这好师兄拔出玄肃竟是会消耗寿元的。”
“据说是少年时期走火入魔所致。”
洛冰河说完,把沈清秋往下一丢,看他咕噜滚到岳清源旁边。
沈清秋在下落时早已满身血痕与泥泞,只能靠着下巴在地面上一点点挪动。
“原本不想的。”
岳清源神情恍惚,自顾自说着。
“对不起.......真的......对不起......”
“明明是想更快地回去......想立刻去接你的......”
“反而坏了事......”
沈清秋只觉得脑子里无比清晰灵光,一下子就明白了灵犀洞那些血痕是怎么来得。
雪更大了,几乎不像是江南该有的,渐渐积了起来。
“这样,倒也算是白首吧。”岳清源说着莫名其妙的话,沈清秋也没有反驳。
他想着洛冰河对他说过,“师尊你可知道你那掌门师兄对你怀的是怎样一般心思。”
洛冰河站在坑边向下望,让漠北君控制着风雪只落于那上方。
“有事不知是知道好还是不知道好啊。”
“我的好师尊。”
fin